倒杯水递过去,“你叫什么?从哪里来?” 榻上的人说:“我姓叶,叶振衣,东土人。这段时间一直浑浑噩噩,不知身在何处……请问姑娘,这是哪国地界?” 哪国地界,倒不太好作答,她坐下道:“没有国,只有十六城。你是东土人,听说过南阎浮提吗?这里是钨金刹土,阎浮五方圣土之一,莲师的道场。” 这下他好像消化不了了,一个寻常人,如果不是生在刹土诸城,永远不可能有机会接触这个世界。 他果然抚额,脸的不解。忽然惊觉自己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没了,更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。 无方看着他,他眯觑两眼,颊上皮肤水肿,底下有明晃晃的光,再配上错愕的表情,真是惨不忍睹。她指了指他的脑袋,“头顶裂了个大口子,不剃掉头发不好包扎。我知道你们中土人,讲究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可是此前命攸关,我想你的父母应该也不会反对的。” 他听完了,呆呆颔首,无方让他多休息,自己从屋里走了出来。 救一个人,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,并未在无方心里留下什么痕迹。负手看檐外的雨,楼台在雨中杳杳的,雨势太大,真担心年久失修的舍利塔会轰然倒下来。所幸瞿如转了一圈回来,说一切都好。无方告诉她人已经醒了,她听了兴匆匆跑进去,身上透的衣裳都没来得及变干……便宜那小子,底下风光大概一览无余了。 果然听见哄哄的惊呼,没关系,她知道瞿如很喜那个硬骨头的男人。鸟儿大了总要找归宿的,妖的世界没有那么多扭捏作态,看上谁就大胆示。越过货比三家刨问底,要是能一口气睡了,那这人直接就是你的了。 她慢走进厨房,房梁上垂下来一只铁钩,钩子上还挂着半篮蔬菜。开地窖掏出上年储存的腊,小心翼翼切下一块,捞起袖子开始做午饭。 振衣伤势不轻,不方便上桌,瞿如像伺候产妇似的伺候他。无方坐在桌旁独自吃饭,一面听她邀功:“振衣哥哥你知道吗,是我求师父把你救回来的……”一只上古的鸟儿,好意思管人家叫哥哥,情这东西真是神奇。 吃完了午饭小睡,一觉到傍晚。入夜前起来观望,还在下雨,一时也没有要停的意思。她进房看振衣,他合衣歪在头,不知道眼睛是闭着还是睁着,反正半天没吭一声,应该是睡着了。 瞿如破天荒飞针走线,来历不明的灰褐布料上,针脚壮得像扁担。 她凑过去,“子?” 瞿如抖给她看,不光有子,还有一件缁衣,“昨天我在地头,看见阿时衣角的花绣得很好看,我试了一下,没成功。拆的时候力用得大了点,把布料撕破了,你瞧。” 无方觉得没什么,他身上的衣裳都烂成一道一道了,不会嫌弃这件的。眼见时间差不多了,转身道:“你留下看护他,我一个人去十丈山。” 那可不行,瞿如扔下手里的针线追出来,见她已经布好阵法,把舍利塔罩住了。 十丈山,无量海,在天极城以西,钨金刹土的边缘,如果仅凭双腿走,得走上很久很久。莲师当初得知她要行医,赠她一个金钢圈,可以连通南阎浮提两极。迈进圈里,就是一片无垠的草地,青草依依,夜风习习,她打着一把鲜红的油纸伞,头顶盘旋着三足鸟,走到一棵老槐树底下迈出去,十丈山便到了。 斑斓的极光映照下,慢慢顺着小路往前,刚到山脚就听见有人在哭,一看是个黑胖的猪妖。她仰着脖子嚎啕,面前地上躺着个男人,斯文的长相,修长的身量,可惜一点活着的迹象也没有,大抵已经死了。 无方生平最讨厌哭号的女人,有问题就想办法解决,眼泪一点用处都没有。猪妖的嗓门惊人,又尖又利,锥子似的直戳人脑子,她喝了声“别哭了”,顺利堵住了她的嘴。然后蹲下身,牵袖探伤者气息……太微弱,弱得游丝一样。 就算施救,恐怕成效也不会太显著,但不作为,这人就必死无疑了。她托起他的上半身,开华盖,向左右血海施灵力。一旁的猪妖似乎不能理解哪里杀出了个程咬金,定定看着她,脸上还挂着泪滴。 半空中的瞿如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,有时候她的名号比无方还响,那些赶来求医的妖魅未必认得灵医本人,但见到瞿如,大都无条件信任。 所以眼前这个好看的女人就是灵医吧?原来灵医不是老妪……猪妖瞪着铜铃似的眼睛发呆,漂亮的姑娘人人喜,她的美出尘,愈发对比出自己的鄙。 猪妖很有些委屈,情郎半死不活,自己又深受打击,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。那把撑在一旁的红伞被风一吹,笃笃滚出去两步远,连人家的伞都那么富有诗意。 她耷拉着嘴角问:“姑娘,他怎么样?” 无方想尽办法,只换来这人长长的呻/,睁眼一瞥,倒下去就咽气了。 猪妖大哭:“死了?他情愿死也不肯和我好!” 无方看着她涕泪滂沱,想起上次的麓姬,心里不免有些犹疑。再探病者的元,渺渺茫茫,竟然没有半丝残魂余魄的痕迹。 ☆、第 5 章 近来是怎么回事,接二连三遇见这样的病症,里面总有些缘故吧! 猪妖还在撕心裂肺地哭,看来伤心颇深。她说这人宁死不从,不从才让人更加牵挂。猪妖和上次来的麓姬不一样,麓姬生得貌美,转脚就能遇到。她呢,生得黑糙,膀大圆。能吃得下她这口的,必不是凡人。 痛失所,难免伤,无方静静听她哭了一阵才询问:“为什么不早点带他来无量海?病到这种地步,应当已经病了很久吧?” 猪妖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,“不是来得晚,是路上花了太多时间。姑娘啊,我的情路坎坷,三个月没碰他一指头,现在想想真后悔。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?我知道他脾气大,可也不能一不高兴就死了吧!他总嫌我丑,上个月我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,他还对我笑呢,谁知晚上就糊涂了。我背着他走了十天十夜,十天十夜啊!可刚到这里,他便断气了。” 无方从她混的描述里听出些端倪来,又是相处三个月,又是无魂无魄的行尸走。她做灵医很久,鬼魅见得不少,照理说多玄异的病症都不会让她惊讶。人死为鬼,鬼死为聻,既非鬼又非聻,可以有宗旨有思想地活上三个月,那也太不可思议了。 她随口劝了猪妖两句,“节哀顺变吧。我刚才替他把脉,发现有异象,请问姑娘,他在发病前是否遭过袭击?” 猪妖渐渐平静下来,想了又想说没有,“我一直把在困在我的府里,他本没有机会出去。” “可是我发现他的神魂早就没了,是不是有人趁你不在,潜入过你的府?” 猪妖嗷地一嗓子,“难道有人试图染指他?姑娘你帮我看看,他的处子之身还在吗。” 无方笑得无力,“男人的处子之身是验不出来的。” 猪妖受打击,回手抚摩男人的脸颊,喃喃道:“我对你一往情深,你却从来没有喜过我。那个人是谁,把你的魂儿都给勾走了,你这一死,是为了报复我囚你吗?” 无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,“我说的魂魄没了,不是你想的那样。姑娘可否告诉我,你从哪里来?” 猪妖呜咽着说:“九山,离这里太远了,我夜兼程,把鞋底都磨破了。” 又是九,和麓姬的出处一样。这些年南阎浮提一直很太平,妖魔各行其道,如果九山真的出了个会人魂魄的妖怪,那么这三界内的生灵就都要遭殃了。 她仰头看,月亮高高挂在天上,星辉璀璨,一如过去百年一样。人既死,后面的事就不和她相干了,她站起身,拾起道旁的油纸伞,先前天极城大雨如倾,走了这一路,伞都还没干。她重新将伞搭在肩头,向石碑漫行而去,猪妖抬眼时她已经走远了,只余一个婀娜的身姿,供她瞻仰。 她匆匆叫了声姑娘,“我这小情儿的尸首会不会尸变?万一爬起来追我怎么办?” 妖也怕鬼吗?无方很想告诉她,她的小情儿就算尸变,恐怕也没有兴致追她。不过碍于好修养,还是把话咽了回去,“如果你觉得不方便,可以找个地方把人火化了。我对他的死因很好奇,倘或烧完之后有异象,还请姑娘一定来无量海告诉我。” 她隐入结界,霎时不见,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。猪妖背起尸体,打算寻个风水宝地架柴火,面遇见个细长个头的女人。女人指尖捏着诀,嘴里念念有词,正驱使十几只硕鼠抬人过来。猪妖都看呆了,没想到老鼠有那么大的力道,脑袋顶上扛着木板,木板上还躺着人,一溜烟过去,把她闪了个大趔趄。 无方接诊期间一直很忙,因为半月才开一回门,慕名前来的病者总是络绎不断。她擅长治妖,更通鬼症,譬如莫名被占用了躯壳,或是身上无端出现异状,终可以从她这里找出首尾来。 一个狐女踏进她的诊室,施施然向她行了一礼。 “我最近总是心慌,提不起神,三天前生了一场病,清醒过后发现长了这个。”狐女跽坐在席垫上,起袖子出了莹洁的手腕,“起先以为是不小心刮蹭到的,可是任凭怎么施法,都消除不了。我担心有祟入体,特地来求姑娘为我诊断。” 无方只看了一眼便问:“姑娘最近是否有至亲过世?” 狐女呆了一下,低头说:“是我娘亲,一个月前坐化了。我那时不在她身边,现在想来……真是悔恨不已。” 世上有一种情,是亲人之间的牵绊,没有私心,跨越生死。无方无父无母,有时候也很羡慕这些被爹娘深深着的孩子。 她牵起她的袖褖,掩住了她的手腕,“姑娘不必忧心,这不是病症,是姑娘的福气。不论人和妖,活着时都有三魂七魄,归时魂魄齐全,才好踏入轮回。但世间总有牵挂,有些亡者愿意牺牲一魄,保护最割舍不下的人。姑娘腕上的是血线,危难时可以救你一命,待事情过后,这条线自然会消失的。” 狐女很意外,隔着衣袖握住腕子,“姑娘的意思是,我娘亲的一魄化做了这线吗?你先前说魂魄齐全才能转世,如果不全,会怎么样?” 桌上的油灯闪烁,幽幽的光落在无方的眼角,她调开了视线,“缺一魄,下辈子会变成傻子。” 狐女愣住了,脸上的神情逐渐从惊异转化为哀伤,终于哭起来,哽声问:“姑娘可有办法,替我把这一魄还给我娘亲?我已经长大了,有能力自保,不必她做这么大的牺牲。变成个傻子……我娘亲活着的时候何等聪明,我不能让她沦落到这步田地。” 虽然她也很为这对母女慨,但超出她能力范围的事,她不能做。 “送出的一魄要归位,必须下酆都,甚至八寒地狱。那地方不是姑娘能去的,妖鬼殊途,去了就辜负你娘亲的一片心意了。” 狐女最后哭着离开了,无方送她到门口,青石路两旁摇曳的灯笼把她的身影拖得老长。一旁的瞿如兴叹,“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,只有爹娘。” 无方转身回屋,边走边道:“清明将至,你好好准备,上不句山祭拜你爹娘去吧。” 瞿如知道,每逢这时候她是最寂寞的,有个坟头可以祭拜,也好过来历不明。 “师父什么时候回东土看看吧,再去寻访一下那座城。”她讨好地说,“我可以陪你一起去,故地重游,说不定会有新发现。” 无方并不这么觉得,漫山遍野的尸体,腐臭直上九霄。虽然她是个煞,但对于这种场面,她一点都不怀念。 她扬手一挥,面前出现波光一片,透过这波光,可以看见结界外的一切。天极城暴雨不休,振衣还在上躺着。视角转到十丈山下,石碑前来了一顶轿子,轿外站着容貌秀丽的女人,轿帘打起来,里面是个昏昏睡的男人。 她拂袖打破了镜像,觉得事情好像越来越莫测了。 “山恐怕要出子。”她蹙眉道,“我窥不破里面的玄机,为什么病的都是年轻男人,为什么个个无魂无魄……” 瞿如看向那条深远的石板路,“又来一个?” 她点头,“第五例了……如果依然是这个病症,我可能要往九山走一趟了。” 莫名的病因和症状,对她来说是极大的挑战。她在刹土行医多年,从来没有病人死在面前,最近接二连三发生这种事,实在败坏她的名声。也许是她多疑,总觉得暗中有人在促成这一切,或许真正的目的,就是要引起她的注意吧。 轿子里的人进了结界,她早已在门外恭候。不等那女子说什么,伸手先探天元,果然不出所料,又是一个废弃的躯壳。 瞿如眈眈看着她,见她在错综的光影里直起身,丽的脸庞上浮现肃杀的气象,“你们可是从九来?” 那女子略一怔,“不是,我们从衡石山来,不过距九不远……灵医看,他还有救吗?” 她并没有回答她,只是追问病人的出处,“姑娘和他相处的时间有多长,是否正三个月?” 这种问题涉及隐私,对方显然不想回答,模棱两可支应着,直到无方扬言要谢客,她才如实相告:“确实正三个月。他的出处我不便告知灵医,总之我们是两情相悦,和那些奔的不一样。” 看来九山附近掳掠男人的女妖不少,无方回身看轿子里的人,“姑娘听我一言,实不相瞒,这是我最近接治的第五起病例。病症都一样,查不出端倪,也不必费心救治,治不活的。如果姑娘想知道病因,就请告知我实情。究竟是染疾,还是其他缘故造成的,我会查个水落石出。” 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,情人死得莫名其妙,难道不想追究吗?谁知这女子一反常态,敷衍着说应当是旧疾,“他早前身子就弱,今天的事倒也不突然。”言罢拱手告辞,草草把轿帘往下一放,指挥轿奴把人抬走了。 瞿如侧目不已,“两情相悦为什么得做贼一样?死活也不问了,真不是偷人偷来的吗?” 无方嫌她鄙,“说不定人家有苦衷。” “我倒觉得是妖女们颠鸾倒凤的时候没拿捏好分寸,一个个如似虎,把人折腾死了。” 无方翻着白眼进屋,关闭了石碑入口。今夜不打算再接诊了,事情太蹊跷,必须先理清来龙去脉。 “九山在刹土西北,不属于阎浮。可惜莲师不在,否则可以讨他个主意。”她转过头来问瞿如,“你知道那座山吗?一向在谁的管辖下?” 瞿如站在灯架上,歪着脑袋说:“阎浮以外的世界,我也没有去过,不过知道九山在梵行刹土。听说以前有金刚看护,后来金刚涅槃,那片刹土逐渐变成了秽土。山荒草遍野,多异兽,血蝎就是产自那里……如果没料错,现在是魇都的地界。魇都里有个万年老妖,心狠手辣,喜食婴儿。每逢月圆之夜城儿啼,刹土妖鬼个个闻风丧胆,师父应该听说过他。” ☆、第 6 章 魇都的恶名人尽皆知,乌金刹土距离它太远,其实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机会去。然而三人成虎,传得多了,那地方就成了第二个活地狱,魇都的令主,必然也是最可怕的魔王。 无方以前对那个神秘的地方不存在任何好恶,从别人嘴里听说,也不过一笑了之。可是近来的病患实在太古怪,让她觉得无能为力。如果不去寻问底,可以预见接下来带尸寻访的人会更多。就像瘟疫爆发,那片土地上的活物终会全军覆没。她是个好面子的人,医者的口碑是她的第二张脸,如果这张脸没了,那她想胎换骨的愿望也就幻灭了。 “为什么全是男人……”她数着菩提慢慢踱步,“半个月来没有一位女患者,难道这病传男不传女?” 瞿如十分想当然,“如果罪魁祸首是魇都令主,那他一定在下一盘大棋。把方圆百里内公的都祸害完,可不就剩女人了吗。到时候他一枝独秀,霸占群芳,别说都城令主了,就是菩萨都没他那么逍遥。” 无方听过之后,觉得话糙理不糙,事情的真相有千万种,猜测得虽不靠谱,但谁又能担保没有这种可能? “妖怪的世界你我不懂。”瞿如晃着脑袋说,“走兽和飞禽,两者之间更是有巨大差异。” 无方失笑,“说不定白准也是飞禽。” 瞿如却说不可能,“飞禽不喜占山为王,也干不出吃孩子的事来。” 真相要探究,但实行起来却不那么容易。魇都确切的位置谁也说不上来,无方回天极城后找来阎浮图志,无奈并没有相关魇都的任何标注和记载。thONgAdAY.neT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