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切本来应该是这样的。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正午,寻常到一尘禅师甚至寻找不到任何能够描述它的词汇。 他路过“山逸堂”,四周竹影随风动,一门之隔,他听见几道悉又陌生的声音。 原本不该多听的,但那一瞬间,他的双足像是生了,半分都挪不动。 这一听,风起云涌。 宛若狰狞的恶兽撕碎平静的表象,自水面之下扑上来。 撕碎了他。 第125章 玄都(五) 那个正午发生的一切,像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。 在一片平和的光下,在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,山逸堂中,几位世家大族的掌权者正在闲谈。 一个清润的声音响起。 “不知一尘在贵宗如何?” 一尘禅师听出来,这正是不久前还立于高台之上传道讲学的大能,不过百岁便接手乾元裴氏,九州最年轻的世家大族掌权人,裴珩。 也是那个云泥之别,令他羡不已青年的父亲。 但为何乾元裴氏的家主,会关心他在即云寺的近况? 一尘禅师眸光凝固住,一些莫名而森诡的预在心底攀爬而上。 风声萧瑟,竹深影曳。 “他很好。” 这是观空住持的声音。 一尘禅师甚至能够通过这寥寥三个字,想象到这位心怀悲悯、神情却冷肃的僧人,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应当是眼眸微微眯起,这是素来他心情愉悦时的小动作。 “贵公子天资聪颖,当年贫僧只不忍明珠蒙尘,倒没想到竟有此渊源。此番当是即云寺捡到宝贝了,有贵公子在寺中,实乃即云寺之幸。” 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,顺着风吹进耳畔,又紧接着被风吹走了。 一尘禅师懵了。 贵公子? 这时房间里传来一声轻咳,紧接着,一道稍有些沙哑虚弱的声音响起。 “说起来,当年观空师兄将一尘带回即云寺时,还尚且不知中星灵占言所见,差错之间,倒是成全了一桩美事。” 是司星主玉溶晔。 一尘禅师并未见过玉主真容,司星于五大仙门四大世家之中,是极独特神秘的存在。 传闻玉溶晔修为困于合道境已有三百年,不便要陨落了。 只是他口中所言…… 星灵占言? 美事? 一尘禅师脑海中一片混沌,这时候另一道声音再次响起来。 是裴珩。 “多谢观空师兄教养之恩,只是后,还需劳烦住持多加教诲。” “虽然如今九州风平浪静,海晏河清,可若依玉师兄百年前灵卜星凶所言,不知何时天下便会大。” “年轻小辈是九州的希望,需好生教导才是。” 观空住持应下来,须臾实在好奇:“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占言,贫僧可否细听一二?” 裴珩微微一笑:“观星灵卜之事,在下着实外行,只怕说错了什么话,还是由玉主来说吧。” 玉溶晔抑着咳了几声,缓缓道:“我三百年前冲击炼虚境失败,自知大限将至,想这三百年余生不得荒废,便自作主张,为九州卜了一卦。” 说到“卜卦”一事,他虚弱的气息都仿佛平稳下来,语调中多染上几分兴奋,“乾之坎,乾为天变坎为水,上九爻向下气下行,此乃……” 观空住持捻着佛珠:“说明白点。” “……”玉溶晔静默片刻,无奈笑一声,“这么多年,你这秃子格倒是一点也没变。” 他倒也并不动怒,只简单将晦涩难懂的卦象略过,直入主题道,“那我在无定轮中看见了九州的未来,三千八百四十七条,皆为死路。而由生向死的分岔路上,只有一个人,一件事。” “三百年后九州大,血成川,尸浮漂杵,皆因乾元裴氏于寂烬渊下解除器封印,那位真正的裴氏少主难以抵抗惑,心智受惑沾染祟之气,最终酿成大祸。” “若想破此局,需裴氏狠心将此子送离乾元,令他多受一番人间疾苦。而与此同时,沧桑苦海之中,有破局之人落。” 玉溶晔身体已是强弩之末,强撑了三百年,只为看一看自己当年所见究竟是真还是假。 此番话说得太多,还没说完,他便克制不住再次咳嗽起来。 观空住持反问:“既然是个祸害,眼下裴施主又一早知晓那东西在寂烬渊中,乾元裴氏此生不再踏足历州不是更好?” “不可。” 玉溶晔缓过来,平复了气息接着道,“此祸因裴氏而起,便该由裴氏而终。封印解除乃天意,但其中凶煞气如何处置却为人事。故而那时我便提醒裴师弟,必依天机寻得这机缘。” 房间里的声音断断续续,一尘禅师僵立于门外。 风越来越急,钻入狭窄的窗之中,阵阵呜咽越发高亢。 观空住持想了想,意识到什么。 “那占言之中所提及的破局之人……便是如今的裴少主?” “正是。”提起裴烬,裴珩指节在桌案上轻点两下,“长嬴倒也是争气的。” 观空住持低声念了句“阿弥陀佛”:“裴施主此番心也实属难得,将其视若己出,疼得很。” 裴珩笑了笑:“既然是天道降下的缘分,在下自然将长嬴当作亲子相待。” 观空住持叹息一声:“只是可惜了一尘。” “当年贫僧寻他带回即云寺时,看得出,他吃了不少苦。” 房间里沉默氤氲开来。 良久,裴珩声音低下来。 “玉师兄提点在下铭记在心,只得将一尘送离宁江州,可他远在鹭洲,在下自然放心不下。” “裴氏当年将他送走之时,便将一枚高阶防御法器化作平安扣护他周全。” 玉溶晔抑着咳声道:“只不过,有些苦头这孩子必须要吃。吃了苦之后,他才有望改掉天之中难泯的,体恤于深重苦难中挣扎之人,自此心怀慈悲。” “即云寺便在鹭洲云桑,我早知观空师兄时常下山,带些骨上佳的弟子回寺中,这样一来,这孩子至少能少吃些苦头,又有佛光镇着煞。” “故而我当年才会一再提醒裴师弟,让他将人送至云桑。” “……” 一尘禅师面无表情地盯着紧闭的门扉。 冬刚至,天远未到来。 今年还未落过雪,空气只剩下干燥的冷冽,风过之时,穿透了他身上象征着即云寺首席弟子身份的繁复袈裟。 一尘禅师觉得很冷。 那种彻骨的冷,从骨髓里一点点挣扎着透出来。 他突然觉得,之前经历的一切,都是狗。 没错,狗。 他原本也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大少爷,在记忆有些模糊了的某一个冬天,他甚至徒手掏过粪坑。 他什么都不讲究,这些让大少爷们避讳的字眼,他眼也不眨地就能说。 只是住持师尊不让罢了。 他想做个好人,所以装得像一点,以免吓到了人。 但这一阵风,吹散了他可笑的坚持。 他为何要心怀慈悲? 他慈悲以待天下人,那又有何人愿意来慈悲待他? 周遭的声响似乎在这一刻尽数如海般褪去,静到无风,无光,而房间里的对话还在继续,在这种诡谲的静谧之中—— 字字句句,清晰入耳。 玉溶晔叹息一声:“虽然怜惜一尘,磋磨了许多年,但如今现状甚好。” 观空住持捻着佛珠微笑:“一尘皈依佛门,眼下心平和,两位师弟,你们大可放心。” 裴珩抿了一口茶,含笑问:“待此事一了,不知观空师兄可否愿意忍痛割,让我将一尘接回乾元裴氏认祖归宗?” 这话刚落地,一道朗笑声便传来。 是观空住持。 “你既已有了一个惊才绝的裴烬,何必再争老衲座下首席一尘?”说到这里,观空住持佯装动怒一拍桌子,“还是说,你觉得老衲这即云寺,何处比不上你们乾元裴氏?你这裴家主能给一尘的,老衲一概能给!” 观空住持嗓门极大,中气十足,吵得玉溶晔一阵头痛。 “眼下状况已是天道最好的安排。”玉溶晔着眉心打圆场,也笑着道,“裴师弟,既已忍耐如此漫长的岁月,又何必再争那朝夕朝暮?” 山逸堂中静下来。 “也罢。” 良久,终是有一人放下茶盏,轻声平淡道,“如今占言之中所料祸事已被解除大半,既然观空师兄意令一尘继承衣帛,在下也无意强求。一尘镇守即云寺,或许是天道真正降于他身的命数和造化,往后的子,还请观空师兄多费些心思,代在下好生照料一尘。” “正是应当如此。”玉溶晔见裴珩想通,也松了一口气,轻咳着道,“血脉大统,不过是古板老旧的说法。一尘究竟是何身份,留在何人身边,又有什么所谓?” 他自嘲一声笑道,“我们玉氏还不是为了承载天道而世世代代短命,在境界上难得寸进。裴师弟,既然一尘已经寻得自己的归处,只要他能够好生活在这世上,只要九州一片祥和,此乃整个天下之大幸,你说是不是?”THOnGadaY.NeT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