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底付过真心,她心底又冒出不合时宜的不舍来,每每总是纵容,便这样稀里糊涂地过着。 临近崔净空启程,抛开蒙骗不谈,他也曾助她良多,冯玉贞便想着为他此番远行去往寺庙祈福。此世的崔净空与话本变化过大,她害怕功亏一篑,生出什么差池来,思来想去,还是想为他求个平安符来护佑。 方圆百里内便属灵抚寺香火旺盛,崔净空闻言,他点头答应,却说不放心她的腿,要跟着一起去。 过了一,两人搭车一并前往灵抚寺。 第65章 真相 冯玉贞下了马车,眼睛顺着山口青苔密布的石阶爬上去,黔山半道云雾缭绕,灵抚寺好似位处渺远天际。 不凑巧,今早忽地下了一场小雨,台阶滑,冯玉贞的腿脚常行走时已然无恙,然而碰上这种艰涩难行的上路仍有些吃力,走过一段,便攀着栏杆歇一歇。 崔净空始终陪在一侧,落后两步,两人在山下时,大抵是山路陡峭,冯玉贞神怯,崔净空想不若背她上去,彼时时候尚早,往来人烟稀少,冯玉贞却摇摇头,只说所求心诚,还是自己爬上去。 这样寥寥两语,说者无心,听者却有意,崔净空知道她的来意,弯了弯,近月堆霾的眉宇骤然放晴,连待会儿上去又要看见那群秃驴的厌烦都舒畅不少。 寡嫂嘴上再硬,只要他装装可怜,两人还是要如此藕断丝连,任谁也扯不断。 行过大半,冯玉贞额上冒出细汗,左腿已生出一点钝涩之,抬不起脚,偏偏脚下台阶有颗绊脚石,霎时间身形摇晃,心跳一下落空,连喊叫声都无法口,身后袭来一只大掌,稳稳撑住她的后背。 崔净空的手没有松开,绕到细瘦的间环住,拍了拍她的肩背,安抚道:“吓住了?” 冯玉贞忽而才揪回离体的魂魄,白着脸点了点头,崔净空将那块石头用脚尖踢下石阶:“我们来早了,僧侣今还未来得及清扫山道。” 女人惊魂未定,光扶着栏杆便腿脚战战。反正只剩最后一截路,崔净空便低下身,两手背后朝她一招,冯玉贞犹豫了一会儿,还是乖顺地爬上他的后背。 从前那回不察,崔净空忽而恋上背她的觉,她的身体坠在身后,他抱住女人的腿弯,牢牢握在掌心里。两人都默许了此刻严丝合的相贴,女人温的呼接着他的颈项,宛若一对颈鸳鸯。 崔净空刻意放缓脚步,只是碍于所剩的路途有限,再磨蹭还是到了。 传闻灵抚寺早在前朝时便矗立在此,冯玉贞也只在话本里窥见过这幢古刹一角,步入庙中,已有比他们还早来的零星五六个香客烧香拜佛。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过来,身后还跟着个白脸小沙弥,老和尚向两人双手合十,体恤朝冯玉贞问道:“老衲可有什么能帮得上施主的?” 冯玉贞正有些惘,不知该去哪个殿,她赶忙颔首道:“打扰师父,我们此番是前来求平安符的。” 老和尚朝她身旁默默不语的青年一瞥,不动声地道:“施主随我来。”转身却朝小沙弥递了一个眼,对方便低头走开了。 冯玉贞并无所察,倒是崔净空瞧见这一幕,很讥讽地笑了笑,这么多年过去,灵抚寺这群和尚对他的手段,仍旧一丝长进都无。 老和尚领她进了偏殿,他问道:“施主是为自己求?” 冯玉贞摇摇头,回道:“为我身边之人。” 老和尚却不去看崔净空,他合上双手,出言拒绝:“施主见谅,老衲恕难从命。” “为何?可是其中有什么规矩被我们遗落了?”冯玉贞不知其中缘由,也是头一回知晓,还有去庙里求平安被回绝的。 “并无其它规矩,”老和尚面目慈悲,却坚持道:“独他不行。” 冯玉贞攒起眉,她也从话本里知晓一些崔净空与灵抚寺的前尘往事,然而却不想,竟为他求一只平安符都做不到。 然而青年身上确凿背负着几条人命官司,崔净空也为她手上沾过血,因为冯玉贞和他剪不断理还,总无法彻底置身事外,一时她哑口无言。 偏头望向身侧人,青年下颚绷紧,目光冰冷,面容漠然至极,好似万事万物都入不得眼。可下一刻,他好似兜捕到女人的视线,旋即垂下眼睫,很有几分委屈的意味。 冯玉贞再度软下心肠,小叔子今生尚未如话本后期那般不堪,想出一个法子,给谁求不是求? 于是对着老和尚道:“师父,那我便为自己求罢。” 老和尚抬眼看她,略微混黄的眼珠透出一丝明悟,可还是点头答应下来,只请她稍等,自己离去片刻。 再回来时,他递给冯玉贞一块两面刻字、花纹朴素的木符,首段拴有一段红绳,不知是什么木材,木符表面浸润着一股寺庙的檀香。 冯玉贞被引导着跪在蒲团上,她阖上眼,也学着老和尚双手合十。 她于心中默念,或许不久后二人便要分道扬镳,可她还是愿崔净空此生金玉堂、鹏程万里,可更愿他能一心向善,勿要再犯下话本里的累累罪行。 虔诚地磕完三个头,崔净空离他们隔了四五步远,老和尚最后还是善意提醒了她一句:“女施主,平安符即护身符,需贴身携带,万不可转予他人,不然将惹祸上身,适得其反。” 冯玉贞被他挑明了意图,右眼皮恰好跳了跳,她未把对方话中的深意放在心上,只低头应道:“我知晓了。” 老和尚凝视着冯玉贞与崔净空两人走远的身影,转身面对巨大的佛像,双手合十,口中低低道了一声,阿弥陀佛。 人渐渐多了,许多香客将香入神坛中,庙里遂弥漫起青的烟雾来。 除了佛殿之外,另有一群人聚在西侧梅花树下,这棵梅花树铁虬银枝之上挂了许愿祈福的福条。这群小娘子小郎君,都来求一段好姻缘。 冯玉贞本想着出了寺庙再送他,可崔净空就立在那颗树下,树红布条在他身后柔柔招摇晃动,青年端着一张丰神俊朗的脸唤她:“嫂嫂,不若我们也挂一条罢?” 心中一动,冯玉贞便借着袖口遮掩,将掌心的木符顺利进他手里,趁他反应不及,很快收回手,小声道:“快拿着,这是为你求的。” 大抵是这块平安符稍稍消解了一些她近来的忧虑,冯玉贞出一个笑意,真诚道:“空哥儿,祝你此番一路顺风,金榜题名。待后你在京城做了大官,自会明白我的话,那时定有高门贵女与你门当户对,结为连理。” 崔净空将那块木符握在掌心,指腹轻轻摩挲着其上的刻字,凝着女人的脸,缓缓道:“除了你,我谁也不要。嫂嫂既为我求平安,果真不知我真想要什么吗?” 他的眼中沉着深厚的情愫,好似要看穿她的所有,冯玉贞心若擂鼓,她并未告诉他——想起被他两手接揽背着,山上的路好似无穷无尽,看不到尽头,她枕着青年的背,忽地生出一种不如就此白头偕老的愿景。 冯玉贞局促抹开脸,生怕真出口答应了他,生硬道:“既然都来了,不若顺道去个签,搏个好彩头罢?” 两人谈间,一个和尚走上前,先聊表打断二人言谈的歉意,随后对着崔净空,说是弘慧首座请他前去侧殿一叙。 想到大概这大概是最后一回跟弘慧见面,崔净空念着他小时帮过他几次忙,点头应邀。 他和弘慧的谈话,自然不好带寡嫂过去。侧殿并不对香客开放,敞开的门对着这棵梅花树,崔净空进去也看得见这里的情形,不必担忧回来时寡嫂便没影了。 “香客中鱼龙混杂,嫂嫂便留在此处等我片刻,我去去就回。” 冯玉贞被他一句话搅心湖,正好趁着崔净空离开片刻梳理思绪。 此时又走来几个衣着靓丽的姑娘,俱是水灵灵的十五六岁。她们隐隐围着一位神情娇羞的女孩,从飞来的调笑里,冯玉贞推知,她大抵是好事将近了。 这一群女孩走近,要将手上的福条打结系在树上。冯玉贞便后退给她们腾出地方,一时间人多拥挤,后背不期然撞上什么人。 她立刻扭身道歉,乍一眼却瞧见该女子戴着一顶帷帽,衣服好似不太合身,松松罩在外面,处处都透着怪异。 冯玉贞生出一抹狐疑和警惕来,女子却忽地将帷幕一角掀起,嘴里吐出的却分明是方才那个沙弥的声音! “女施主莫要转头,以免被他察觉。首座为他所忌惮,不便前来,小僧代他转达给施主:崔净空此人城府极深,乃是煞星转世,师祖坐化时留下念珠以束缚,此世本无人可解,可他去岁却忽然寻到对策,这个对策便是你。” 他说话又快又急,嗓子已有些沙哑,好似嘴里含了些什么:“这是他亲口所言,身边出现一女子可抑制念珠,他从来都只身一人,今肯带你来,必定不会是旁人。首座揣测,或许是施主身上有何神异,与其接触时可解他的痛楚。” 冯玉贞跟不上他的话,所有悉的字眼如同水一般,只剩下这位男扮女装的沙弥最后振聋发聩的告诫。 “此人智多近妖,城府极深,首座怕施主受他蒙骗,望施主早身。” 原是如此。 冯玉贞愣怔地想,怪不得崔净空会千方百计、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瞒她,只为让她留在他身边。 真相坦然暴在眼下,刹那间好似天地骤然失声,冯玉贞站在原地,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。许久后,她才如同大梦初醒,周遭的嫣然笑声与嘈杂脚步复尔传入耳膜。 她抬头一瞧,自己不知站在原地多久,那位小沙弥怕被崔净空发现异样,已然离去了。 忘了向这位小师父道谢了,冯玉贞想。 梅枝上的红布条簌簌飞过发顶,眼大红的福条照得她双眼发涩,大抵是心冷到了极致,她抬起手摸了摸眼睑,发觉自己意外没有落泪。 只是颇有些呆滞地眨了眨眼,方才递给崔净空那只木符的手陡然痉挛了一下。 这也没什么,她明明已想好要同他后桥归桥、路归路了,只是在方才一瞬间,她听见青年的话,难免产生了细微的动摇。 然而,如同幼时滚落山崖撞断左腿一样,方才那一刻,她好似也听到了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。 她望向对面的侧殿,里面的青年正背对着她,两人隔着十几步的距离,冯玉贞喊了一声他的名字,声音很轻,消失在人群中,没有被他听到。 好险,差点又被你骗了一次。 第66章 等我回来 那串念珠——冯玉贞略知一二,它由灵抚寺一位得道高僧圆寂后的舍利子融成,自崔净空十五岁起,每个浮云伴生的弦月夜,念珠都会做出惩戒,令他痛不生。 哪怕是话本中位高权重的崔相,即使他大权在握,掌控无数人的生死,使劲浑身解数,求神拜佛、捆来不世出的得道高僧,全无济于事。 在上回的梦境中,已然被折磨得不成人形。 念珠无疑是崔净空的心腹大患,这是他自十五岁起的梦魇,处处制肘,可若是突然出现一个人,竟然能减轻念珠引发的痛楚,他如何能不把她紧紧握在掌心呢? 如此一来,一切都有迹可循,怪异之处便都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。 冯玉贞这时才迟钝领悟,为何话本中本暴戾,同“乐于助人”四个字隔着四万八千里之远的崔净空,此世甫一与她相处,便散发出近乎蹊跷的善意。 也该怪她蠢笨,冯玉贞一时觉得可笑,她浑身上下,从何而来的特殊之处,能让崔净空对她死心塌地的恋? 事情又绕了回来,初初他展出暧昧情愫,她分明还很有自知之明,知晓自己一个山野村妇,平庸寻常,崔净空大好前途,为何独独对她这个瘸腿的寡嫂上了心? 本来她心中还有一丝对小叔子的恐惧,然而后来却无可避免沦落了。 崔净空一个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上都能扰动风云的人物,把握她一个孤苦女子的心事,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?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。冯玉贞原以为是真心里掺了假,豁然明朗,才发现捧着的真心整个都是假的,崔净空冷情冷,心肠铁铸一般,砰一声摔在地上,也只能听个闷响。 这样也好,冯玉贞想,两人不久后便分道扬镳,此番戳穿真相,她也不必再自作多情、恋恋不舍。 抛开这些欺骗和利用的前提不谈,崔净空这整整一年来确也频频出手拉了她好几次,她得到的好处是做不得假。 只当是一桩以物易物的易,冯玉贞不能再多加要求什么了。 只是……她想起那夜灯会,难过地想,原来那盏鲤鱼灯,到头来,也不是她的。 两只麻雀在檐上高高叫唤着,弘慧阖着眼,他好似不用这双眼睛视物,平静道:“你许久未来。” “弘慧,你何必与我虚与委蛇?”崔净空负手而立,他侧身对着殿内打坐的弘慧,余光黏连在门外那颗梅花树下。 “凭我们的情,你该高兴才是,倘若不出差池,这便是你我最后一回相见了。” 青年言语中充斥着洋洋自得,弘慧静默半晌,开口道:“你我的情?是指当年你捂死了那只斑鸠,却栽赃陷害给我一事吗?” “七岁那年,我与你于后山捡柴时偶然救起一只翅膀受伤的幼鸟。你向师祖寻药包扎,细心看顾,师祖见状,以为你尚存良知,并非那等不可救药的恶徒。” 喉头凭空漫上一股腥气,方才派出去偷偷告知那位女子的沙弥因“煞星”天机而遭受反噬,作为始作俑者的弘慧也自然受到牵连。 他不得不语气一顿,接着道:“然后,你亲手捂死了它。” 不过是件无足挂齿的小事,弘慧时至如今,旧事重提,怕不是又想引他忏悔的陈词滥调。 崔净空冷嗤一声,漆黑的眼珠转了一转:“弘慧,你说错了。我治好它的伤口,每起早摘叶喂养,为它搭建铺干草的巢,它被我养得羽翼渐丰之时,却独自飞走了。”thONgADay.neT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