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一份菜品是汤浴绣丸,白瓷汤碗中卧着数来个如绣球般大的丸子,里头是用碎和蛋做的,用高汤煨制而成。 祝陈愿舀了一口汤,鸭熬炖出来的,极其鲜亮,里头连调料都没有多放,喝起来似乎就是鸭的本味。 绣丸汁水丰沛,蛋和碎煮后,浓香清甜,吃得祝陈愿极其足,真不愧是从里头退下来的名厨,她的手艺是比不上的。 祝陈愿算是吃得慢的,大家都已经坐在那里吃不动,消食呢,她刚放下筷子,跑堂的又过来,面朝祝陈愿说,“小娘子,我们黄厨请你过去一趟,就在隔壁间。” 陈和祝清和对视,两人都想陪着过去,跑堂看出他们的戒备心,又开口道:“若是两位不放心可以在门口侯着,黄厨说与小娘子相,无需担忧。” 当然,最后还是几人陪祝陈愿去的,她本人还正懵着呢,什么时候与黄厨相的? 直到她一个人进到里边,看到那头发花白,却神矍铄的老人,还有坐在他旁边的年轻人,才恍然大悟。 “原来你老人家就是黄厨呐,我刚还在想,却怎么都没有想到。” 祝陈愿喃喃说道,虽然颇为震惊,不过仔细想想也不无可能。 黄鹤朗大笑,“我还怕小娘子你认不出我来呢,我前前后后也去你的食店吃过三次,第一次是梅花汤饼,第二次是鲧鱼假蛤蜊和姜辣羹,再后头就是馄饨。我像你这般大时,可没有那么好的手艺。 我又听得外头那米师傅,邀请的是开食店的小娘子,又姓祝,我就猜着是你了。今的烧尾宴吃着可还意?” 祝陈愿很乐意与人讨论厨艺相关的东西,她很认真地回复黄鹤,“自是极为意的,这要是换我来做,只怕不能尽善尽美,我刚吃时还在想,手艺远不如黄厨你。前唐的烧尾宴我只做过见风消,今却一下能吃到这么多的菜式,不仅了眼福,肚子也享了福气。” 这一番话,听得蒋四连连咂舌,这才算是会说话,不过几句,就将自个儿师傅捧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,之前自己说的明明也很真诚,却总是被骂。 黄鹤笑够了才说,“时人以诗会友,我以厨会友,小娘子,你看如何?不瞒你说,我廷饮馔虽不落下品,可我市食美味,做得远远不如你,你的姜辣羹做得很地道,我那天吃过一次后,就难以忘记。” 他是个极其洒,不受世俗约束的人,并不是想收祝陈愿为徒,人家自有师门,而是异想天开,要同她做个忘年。 毕竟在厨艺之道上头,黄鹤也很难见到如此纯粹的人,有些东西不用从人的面相看,去吃几顿她做的菜即可明了。 祝陈愿只觉今之事全都在意料之外,以厨会友? “黄厨你怕是高看我了,不过,以厨会友确实不错,既然如此,还有几就到花朝节了,那时卖花的人多,我请你老人家和徒弟来吃顿花馔如何。” 祝陈愿明白他说的意思,既然当以厨艺论友,论道,哪能只他一人做菜的。 这话说得两人一愣,黄鹤转而大喜,拿手握拳拍掌,“此事妙极,那今烧尾宴的银钱我也不能收,蒋四,你给他们退回去”,话锋一转,“小友,老夫就等着吃你的花馔了。” 两人又在里头攀谈了一会儿,天属实不早了,黄鹤目送祝陈愿出去,他抚着胡须,转头却对蒋四道:“到时你早点过去,帮帮人家,也学着点,你说说你也二十了,怎么手艺是一点长进都没有。” 他恨铁不成钢地扔下一句话,起身回屋,今做了一天的宴品,累得他酸背疼,不服老不行。 可怜蒋四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,又挨一顿骂。 祝陈愿出去后,米夫人连连上来,握住她的手,“刚我问过你阿娘,知晓你家住哪,明一早我就让车夫过来接你,如果你要什么鱼的话,只管到米景店里头去拿,莼菜我这里都备下了。” 她话里殷殷切切,权当祝陈愿是最后的救命稻草,现下她妹妹的身体是等不到杭城的师傅过来,她把全部期望都系在祝陈愿身上。 祝陈愿宽她,“我只放手试试看。” 等两家人分道扬镳,陈还慨,“也莫怪米夫人这般急切,这可是要命的大事,不吃不喝,全靠汤药吊着命,哎,岁岁,明你只管去,要是不成,你也别太在意。人这命数,一早就定下的。” 她虽然牵挂那陌生女子,却更关心自己女儿,生怕她有负担,到时候回来又难受。 祝陈愿点头,消化着今的所见所闻,回家后匆匆洗漱一番,便一头扎进了书房。 立马翻到鲈莼羹这一页,太婆写的做法是杭城那里头的,她早些年去过就学了一两手。 鱼羹做得最好的得数杭城那边的,出名的宋五嫂就是那里的,米夫人又说她伯娘的手艺可堪比宋五嫂,估计也是杭城人士。 她盘起腿,借着烛光,看起做法来,并不是每道菜都能烂于心,通常她在做菜前,会再反复看几遍食谱。 她一字一句地念出声:“得用长二寸的鲈鱼,要用花鲈,大口黑鲈口非上佳,莼菜不切。” 看到很晚才上,连梦里都是她在厨房做鲈莼羹。 睡得不安稳,听得外头行者的铁牌子和远处鼓声,她是再也睡不着,躺在上,在想花馔的事情。 话她已经放了出去,做什么她都已经想好了,就是得请朋友一起来吃一顿,宋嘉盈一定得来,南静言要是回来,得请她来,还有茅霜降和茅十八。 又怕几人不自在,想着到时候要不要分坐两桌,想到天起亮光,她才和衣起来。 糊着吃了顿早食,和陈两人代一声,就坐上了米家派来的马车。 米夫人坐在里头,同样一晚没睡好的她,面却极差,看到祝陈愿还是强打起笑脸来,关切询问她,“小娘子,早食可吃过了,可不能空着肚子去,要不我让车夫去给你买点,路上吃,千万别饿着。” “米婶,我吃了的,别过于忧心。” 祝陈愿拍拍她的手背,人一忧虑就老态横生。 原先她还能撑住,车夫马车驾得慢,靠在车厢上,糊糊就睡着了,一醒来已经停在了董府门前。 董府挂了白幡,冷清得没有人气,守门的也是恹恹的,看到他们也只是简单问候一句。 一路上基本没遇到什么人,连点声音都没有,“她们一家是自立门户的,因我爹并不同意二叔娶个做鱼羹买卖的女子进来,娶进门后就分了家。又只生了温慧一人,我爹虽让温慧时时过府,却不同意她爹娘过来。现下,她娘一走,爹又不顶事,她自个儿受不了,这个家是彻底散了。” 米夫人悠悠说道,连使唤丫头都得她自个儿带过来,也就还留了个忠心的照顾董温慧。 进了旁边的厨房后,祝陈愿就开始专心收拾起鲈鱼来,虽不知道合不合口味,只能尽力试试看。 鲈鱼去掉鱼肚腹和鱼鳞,治净洗去黏后,片得从鱼腹下头两侧鱼身开始,像片鱼脍那边横批下来薄如蝉翼的鱼片,里头的骨刺全都得一点点挑掉。 放到一旁,再拿起莼菜来,说实话,这样的莼菜她并不是太意,莼菜最佳的食用时期在四月末到七月初,现下的口肯定不会太尽如人意。 冲洗两到三遍后,直接投到热水里头,默默数到十就可以捞起来。 祝陈愿又往砂锅里头倒入两大碗热水,沸腾后往里头放入姜丝,火势不能那么着,再往里头放入鱼片,拿勺子搅开。 鱼片往里头蜷缩变白后,再放莼菜,立即撤火,加一勺盐豉、油和酱油。 米夫人目含期待看着这碗鲈莼羹,连声吩咐,“阿香,你快点过去端给小娘子尝尝。” 她又拉上祝陈愿走到董温慧的房间,一开门,祝陈愿皱起眉头,一股子腐朽的味道。 上被褥稍稍拱起个弧度,要是不细看,本发现不了这里有人。 阿香从小就跟在董温慧身旁,关心都是真心实意地,她将鲈莼羹放到旁边的案几上,拍拍被褥,一声声唤,“小娘子,起来吃鲈莼羹了。” 董温慧知道自己时无多,也没有多少求生意志,可她放心不下米夫人,每天都半睡半醒的她知晓堂姐的苦心,可她真的吃不下。 她今神尚好,连自己都疑心是不是回光返照,如果是的话,那她得起来跟堂姐说说话才是。 她在阿香的搀扶下从被子里钻出来,董温慧瘦到两颊凹陷,出来的手腕就是皮包骨,都没有。 呼声或急或缓,眼睛无神,大而眼窝深陷,连脸上都是骨头多,看着吓人。 她想转个头都很艰难,米夫人连忙上去握住她的手,“温慧,你吃点东西吧,就吃一口,我托人做的鲈莼羹,你不是最喜吃这个的吗?她做得很好吃,阿香,你端过来。” 董温慧难得没有拒绝,她要是真的快死了,为何不如堂姐的愿呢。 她艰难开口咬住勺子,其实现在她本尝不了东西,吃进嘴里就会吐出来。 鲈莼羹滑到了嘴里,很淡,她舌头已经快尝不出味道了,全是苦味。 今却难得的不想吐,无力地靠在背上,董温慧居然有了点想要再吃一口的冲动,想在死前尝尝这碗是不是跟阿娘做的一样,莼菜是不是像裹了层凝一般顺滑,鱼是不是很鲜美。 等到下一口送到嘴边时,她也顺从下去,莼菜是什么味道?鱼片是什么味道? 董温慧一点都尝不出来,她没有力气,紧闭双眼,只有时而急促的呼声证明她还活着。 为什么尝不出来,为什么一点味道都尝不出来呢。 她很努力想尝出味道来,吃了半碗后,已经是她的极限,米夫人没有再喂下去,可脸上的惊喜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了的。 董温慧渐渐地发现,她好像尝到了盐豉的味道,那是阿娘做鱼羹时最常用的,尽管特别淡,可她就是尝到了。 她不停地着气,眼泪从她干枯的脸上滑下来。 是阿娘,是阿娘不想让她死去,不然怎么就光尝到了盐豉的味道。 不然为什么那么久了,她都还活在这个世上。 她艰难地开口,嘴巴发出的声音有限,米夫人扑到她嘴边,听到董温慧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头蹦,“阿、姐,我、要、活、着。” 我不想死了,我还没有替阿娘尝过那么多好吃的,我不能死。 米夫人热泪盈眶,她的泪水打了一大片的被褥,紧紧抱着董温慧失声痛哭。 祝陈愿从董府出来后,没有让米夫人相送,也没有坐马车回去,而是自己慢慢踱步回去。 从昨晚她隐隐约约就想到了一点,为何董母总是做鲈莼羹,让吃不下东西的董温慧念念不忘。 因为鲈莼羹有下气止呕的功效,而谁适合吃这个呢? 心绪郁结导致呕逆的人适合。 祝陈愿缓缓呼出一口气,不是她做的鲈莼羹好吃到让董温慧有了求生意志,而是董母知道女儿有心结,每每都给她做鲈莼羹。 莼菜又并非一年四季都有,鲈鱼也并非四季都肥美,可这些都不重要,因为鲈莼羹最关键的还要数盐豉,一个常年喝盐豉汤的人,怎么都会尝出点味道来。 她希望董温慧能明白好好活着,比什么都重要。 作者有话说: 其实今天看了热搜还有触的,活得开心点,比什么都重要。 第25章 地黄馎饦 与董府的萧条不同, 外头的云骑桥人头攒动,这里是整条街上最兴旺的地方,大抵是外头来的商客都在这边的脚店住宿, 白又拿着货物出来买卖。 桥上没有浮铺, 全是面相或明或朴实的商客蹲在那里,前面摆了几个布袋子, 里头大多是果干, 有如林檎旋、沙苑榅桲、河查子、人面子、巴榄子等。 祝陈愿各买了一些, 引她目光的还要数旁边小贩在做的夹脊烧饼, 烧饼在烤铺里头散发出面饼炙烤后的香味来。 她要了一个,包在油纸里头烫得无从下口,边走边等着烧饼晾凉, 夹脊烧饼最好吃的就是里头夹的地方, 用猪的脊敲打,腌制后再裹粉煎制,包在烤好的烧饼里头。 烤得酥脆的烧饼里头脊的汁水,让原本口发干的饼变得鲜活起来, 一口下去特别幼, 饼皮软又有麦香。 祝陈愿喜这样的市井美味,既好吃又朴实, 不需要用多上好的食材,仅仅只是普通人烹饪出来的美食, 往往让她动容。 尤其今早看到董温慧那形销骨立的模样, 浑身透出行将木就, 她就觉得从肚子里头一直难受到心里, 得吃点东西缓缓。 吃着夹脊烧饼, 走在光底下, 她想,如果有一天,董温慧彻底好起来,想带她去尝尝早市里头的糖饼、沙团,或是胡饼店里头的宽焦、侧厚、新样、麻,也可去夜市吃一碗热气腾腾的肠血粉羹。 抑或是去羹店、包子酒店、南食店、川饭店混一顿肚。 世上那么多的人间美味,总要尝一尝,等尝遍南来北往的风味,总有值得眷恋的。 祝陈愿盼望能有那一天。 她穿街过巷,回到食店门前,旗飘,门口尘土飘扬,祝陈愿看过去,夏小叶握着一把扫帚,在扫门口的灰尘。THOngADAy.nET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