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娘梳妆,本该找个全福人。但唯独这件事,刘氏拒绝了。 已经是有了些年岁的妇人,又是寡妇再醮,再找人来这一套,她心里别扭。何况,人家也未必愿意。 刘氏用面膏润了脸,用了些鸭蛋粉,只在两颊上擦了点胭脂。 简单的一番装扮,却更显得柔美婉约。她开了一盒片状的蚕丝口脂,轻轻抿了一下,那两片薄便染上了一抹血。 只这么一点颜,让她的整张脸都亮了起来。 看着镜里的如花人面,刘氏不由笑了,她轻轻问道:“娇,娘好看不好看?” 秦娇立在她身后,正替母亲梳头,不由微微的惊叹。她的娘亲,从来没有如眼前这般美丽过。记忆里的母亲,总是温柔安静,美丽的无声无息,但眼前这个女子,丽的鲜活,仿佛有什么正从她身体里苏醒过来。 直到看见眼前这一刻,秦娇才真正想明白了,刘氏是她的母亲,但她也是一个女人。和自己喜的男人结合,是她该拥有的幸福。而这,并不和她母亲的身份相矛盾。她也希望她母亲过得喜乐,不是么? 她浅笑着,说道:“娘,好看。今天,你是最好看的新娘子!” 刘氏却笑了一下,眼角弯了起来,她说道:“你这个丫头,又在哄我开心了。” 秦娇将凤冠替她母亲戴上,金丝累叠而成的花冠,镶嵌着大颗南珠,在头下熠熠生辉,戴在新娘头上,端的是华美无比。 这凤冠连同刘氏那一身掐金丝大红绸缎嫁衣,都是陈长青派人送来的,致贵重,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。 秦娇看着,心中忽然有着说不出的慨。 谁能想到,母亲还会再嫁人呢?她和陈长青两个,错过了二十余年,这一世几乎都要擦肩过去。然而兜兜转转,到头来却还是做了夫。 她和易峋,又何尝不是如此? 世间的姻缘,当真是巧妙。 这白里,秦娇就在房中陪伴着母亲,哪里都不曾去。 到了中午,易家果然办起了水席。 从宋佳集子上的一家酒楼请的厨子,院子里前就搭了个灶台出来,摆着一溜的长桌条凳,鸭鱼,酒水菜蔬,任凭宾客取食。 京里的大官要娶乡间的寡妇,寡妇的女儿女婿办了水席面,这消息传开,不止下河村的人,连最近村镇的人都赶了过来。 易家的院子早已坐不下了,桌子摆到了外头,人头攒动,拥挤不开,比肩继踵,叫媳妇的,喊孩子的,吵吵嚷嚷,热闹到不堪的地步。 这排场,就是当赵桐生娶媳妇,也没有过。 黄玉竹一面帮着忙,一面趁空悄悄的拿些吃的给易嶟。 易嶟心里其实有点明白她的意思,自己却不知道该咋办。黄玉竹只是一个劲儿的找机会跟他套近乎,却从来不挑明目的。这么含糊着,他也不好直接拒绝了她,怕削了姑娘的颜面。然而如此一来,黄玉竹却更加变本加厉起来。 就如此刻,他看着她硬给自己的包子,说道:“都忙着,哥和娇都还没吃呢,我哪儿好先吃。” 黄玉竹噘着嘴:“那又咋了,忙了大半天,饿了就要吃东西,不然哪有力气做事?何况,我才也瞧见了,香姐也悄悄拿了些馒头牛给三旺,娇姐端了碗面给峋大哥。你也吃,没人说啥。” 易嶟没话可说,半晌才道:“他们、他们不一样。” 黄玉竹歪了头,那双野猫一样的眼睛咕噜噜的绕着他打转,透着一丝的野,她问道:“有啥不一样?你说说看,哪儿不一样了?” 易嶟更不知说什么为好,他支吾道:“没啥,你要是饿了,你就先吃。” 黄玉竹笑眯了眼睛,问道:“你这是关心我?” 易嶟真是无言以对,他对这个黄玉竹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。 她和秦娇很不一样,虽然都是娇憨活泼,但秦娇身上还是有着女儿家的柔软纤细,她像的暖,让人温暖舒适。而黄玉竹,却像一只小野猫子,将爪子磨得锋利,千方百计的挠着他的心口,想钻进去。 平心而论,他一点儿也不讨厌她。 黄玉竹在易家铺子里也是实心实意,踏踏实实的做事的,听娇说,她可帮了大忙。这娇蛮的模样,野的眼睛,都是他前所未有的经历。 他就是,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。 两个人在院子里的一角说着话,人如涌,谁也没有注意。 但这一幕,却落入了赵秀茹的眼中。 她也是来道喜的,又或者说是来道谢的。那天易嶟替赵太太解了围,又没有把这事捅出去,这母女两个很念他的情。今天易家办喜事,赵太太便让她带了些自家做的点心,前来道贺。 赵秀茹的心里,也是存了些想头。原本,家里出了那样的事情,她就不再存什么希望了。但易嶟的作为,秦娇的出手,显然人家并没有记恨他们全家,这是不是说她还有机会? 她怀希望而来,却不期撞见了这一幕。 易嶟和那个新来的黄姑娘说笑的样子,刺的她两眼发红。别人兴许看不出来,但她却知道,易嶟对那个姑娘是有好的。毕竟,她自己纠他的时候,他的不耐烦几乎就摆在了脸上。 如果换成是以往,赵秀茹会不管不顾的冲进去大闹。然而如今的她,已经不是里正小姐了。家里接连的灾难,也让她一夕之间成长了许多。 眼下的赵家,再也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和冲击。她自己,也没了跋扈的资本和倚仗。 这或许,就是因果报应。 赵秀茹将篮子放在院子门口,悄无声息的离开了。谁也不知道,她曾经来过。 到了下午,头逐渐偏西,亲的队伍终于出现了。 陈长青一袭新郎喜服,骑着他那匹碧骢骏马,意气风发,昂扬志。那张冷峻的脸上,带着一丝抑着的狂喜。 亲队伍排场极大,浩浩,陈长青在前已经进了村子许远,队伍还没全进来。 队伍当中,拥着一顶八抬大轿,自然是接新娘子的。 下河村的人,全都跑了过来,围在道路两边,挤挤挨挨,知道陈长青是大官,没人敢高声议论。但大伙心底里不约而同的都有一句话,这刘氏可真是跳上了高枝儿,这等架势,人家显然是看得极重。 易家,往后越发不可小瞧了。 刘氏在房中坐着,听着外头越发近了的吹打喜乐,她的一颗心也吊了起来。 想想也是好笑,她又不是第一次嫁人了,这心思怎么比当初头婚时还要七上八下的? 她想着陈长青今该是什么样子,想着京城里陈家的府邸又是什么光景。 正在胡思想,身子忽然跌进了一个宽广且温暖的怀抱里,男人的气味儿将她淹没。 刘氏心中一紧,旋即明白过来这是谁,便又软了下来,只低低说了一声:“这不是胡闹?” 陈长青低笑了一声:“今儿是我的好子,胡闹不胡闹,都是我说了算。”说着,抱起她,大步向外走去。 周围,起哄的哗笑声,如浪一般一**涌来。 陈长青不为所动,抱着刘氏大步向外走去。 刘氏顶着盖头,谁也瞧不见她那张红烫热的脸。 陈长青将她抱到大门外,送到了花轿里面。 易家放了一挂鞭炮,行过该有的礼节,亲队伍便就启程,还要赶着黄昏之前进城去。 易峋作为送嫁的人,今夜是注定回不来的。 秦娇看着队伍远去,既挂心母亲就此嫁了,又念着易峋今夜不回,心中是落寞。 亲队伍回到陈家府邸,观礼的宾客早在堂上等候了。 陈长青可是本朝第一大光,年近四旬尚未娶,本就是稀罕事一件。 这突然说要成亲,娶的却是一个乡下寡妇,京中朝野更是纳罕无比。 他这人不好结,钢板直正,冷硬无情,却又身居要职,朝中许多人想拉关系,又没处下手,便赶着今儿来了。 大喜的子前来道贺,你总不能拉长脸把人撵出去。 所以,这指挥使官邸里,也是宾客盈门,人为患。 陈长青与刘氏,在堂上行了拜堂礼,新娘子便先入了房,陈长青还需得在堂上周旋招待客人。 他本不善这行当,易峋作为他女婿,就派上了用场。 易峋送嫁,按理说送到了就本当回去。但这时候天已晚,城门也关了,他出不了城,就暂且住在了陈府。 他为人沉稳,言辞得当,举止有礼,今一身衣装也很是不俗。 这些宾客看在眼中,心中暗暗好奇,不知陈长青哪里寻来个年轻俊才,替他周旋招待。 拉了府中小厮偷偷问询,得知是他女婿,众人方才恍然大悟。 原本,听说新娘子是个乡下寡妇,还生过一个女儿,这些贵人们肚子里都在发笑。但看了易峋的人物品格,这轻慢之心却收起了几分。再有人断续将那块匾额的故事讲出,又说京里各府邸追捧的茶油及面膏都出自这家生意,众人竟而叹服起陈长青眼光独到来了。 喜宴正当时,门外忽然报传:“太子妃娘娘前来道贺——!” 这一声进来,堂上那喧嚣之声陡然一静。 只听一阵裙子拖地的窸窣声响,一身着华服的窈窕丽人,被仆妇丫鬟簇拥着进来。 陈长青面微沉,上前去,向这丽人微微躬身作揖,口中道:“臣娶一妇人,不期竟劳娘娘降临,有失远,望娘娘恕罪。”他口中说的恭敬,但语气却依然是冷淡如水。 这太子妃,便是那相府的长孙千金苏婉然。 苏婉然眸子轻转,在堂上一一扫过,又落在陈长青身上,淡淡一笑:“大人言重,大人今大喜,太子殿下十分记挂,本该亲自前来,奈何朝政繁忙,便由妾身相代,大人勿怪。”说着,竟也不等陈长青答话,便吩咐下人将贺礼送上。 堂上众人瞧着,一共送了八只礼盒,虽不知里面装的什么,但料来不会是什么轻之物。 八只礼盒,足见太子重视。 陈长青眉微挑,直言道:“太子与娘娘厚,臣不敢当。这礼过于贵重,还望娘娘收回。” 堂上众人听着,不由各自倒了一口冷气。人人都知这陈长青是个无情无畏之人,但没想到他竟然敢当面驳了太子妃的颜面,这岂不就是驳了太子的颜面? 苏婉然倒也不恼,依旧浅笑着说道:“大人果然刚正不阿,太子殿下说的不错。”说着,竟不勉强,叫下人把礼又收了回去。 众人更是奇了,不知这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 那苏婉然清丽的脸上,始终挂着一抹笑意,角虽是弯的,那眼睛里却是冷的,仿佛有一张致的陶瓷面具扣在她的脸上,令人不适。 陈长青请她入花厅,那是女眷所在之处。 这苏婉然却道:“妾身可否,看看新娘子?” 陈长青心中不悦,本想拒绝,但听苏婉然又道:“大人已经拒了太子同妾身的贺礼,不至连这点点面子都不肯赏?” 本朝习俗,新娘在房之中,新郎未来之时,前来道贺的女眷是可以前往探视的,说些吉祥话,沾些喜气。若是有孕的妇人,又或者生养了几个孩子的,甚而还会被请进去,叫新娘子也沾沾这福气。 通常来说,主家都不会拒绝。就如人来贺喜你打出去一般,都是得罪人的事。 陈长青若是拒绝,一个大不敬就在后面。苏婉然是太子妃,还打着太子的旗子。 她没有强令陈长青收贺礼,这伏笔原来在这儿。 陈长青面微沉,沉了一下,便吩咐下人引苏婉然过去。 横竖是在自己府上,又有这么多宾客,她一个女子,也做不出来什么。ThoNgADAY.Net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