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桐生只觉得全身飘飘然,得意洋洋的走到了地头。 然而到了地方,他的酒顿时醒了一半,地还是那块地,荒草横生,一点儿开垦过的意思也没有。四下张望了一番,也并没看见赵三旺的影子。 赵桐生傻呆的站着,停了半忽然回过神来,一咬牙:“这个狗东西,竟然敢给老子耍!”古铜的四方脸顿时沉了下来,他一跺脚,大步朝易家的田地走去。 一路走到易家地头,果然见易家兄弟两个带着几个雇工,坐在一株大槐树底下吃饭。赵三旺,也夹在那些人里。 赵桐生走上前去,只见这些人手里都捧着一大碗手擀面,面里的浇头是青椒丁。 赵三旺一见他过来,缩了缩脖子,脸上出些畏惧的神。他还是怕赵桐生的,毕竟赵桐生是里正,自己又被他拿捏了几年,就算有易峋罩着,这余威却依然在。 赵桐生哼哼着:“哟呵,都吃着呢。” 易嶟见他过来,就想起来,易峋却一把拉住了他。 易峋淡淡说道:“桐生叔这会儿过来,可吃过饭了?没有,就一道吃?” 赵桐生却说道:“吃饭?老子都叫你们给气了!”说着,上前一脚就把盛饭菜的木桶给踢倒了。 好在,那木桶里只剩了些面汤,并没有面条洒出来。 秦娇和董香儿也在,董香儿顿时炸了,张口骂道:“老杂,你发什么疯?!” 那些帮工们,不知道出了什么事,只认作是来找茬的,都站了起来,纷纷质问。 “你这汉子,这是做啥?!我们吃着饭,你把木桶踢倒了,烫了人怎么办?!” “你是什么人,想打架不成?!” 有两个子燥的,索起了袖子。 乡下人有这个脾气,抱团。虽说他们只是来易家打短工的,但人欺负到了脸上,就不能干看着。 赵桐生一半凭着酒劲儿一半凭着气劲儿,踢翻了易家盛饭的木桶,见了这个架势,顿时吓醒了,往后退了两步,说道:“你们想干什么?我告诉你们,伤人害命那可是要吃官司的!” 其中有人认出他是本方里正,便小声说了出来:“这人是下河村的里正。” 那些雇工,顿时都有些萎了。 俗话说,民不与官斗。这里正不是什么正经官员,但他通着朝廷,哪村子的里正和城里那些衙门没些往来?平常,如果不是欺负的狠了,谁也不肯和里正撕破脸皮。这也便是那些里正、村长、族长、乡贤横行乡里的一大原因。 赵桐生见这些人怕了,又得意起来,说道:“这就是了,没你们啥事儿,别瞎往前凑。” 秦娇冷眼看了半,说道:“桐生叔,什么事发这么大的脾气?我和三姐辛辛苦苦煮的面,你这一脚全给糟蹋了。咱们乡下人,地里刨食的辛苦,这样践踏粮食,不怕遭雷劈么?” 赵桐生鼻子里哼了一声:“我不和你这个丫头片子说话,男人的事,哪有你们女人嘴的份儿!” 易峋这方开口:“她是我媳妇,我们家的事,她当然能说话。”说着,他放下了碗起身,走到赵桐生跟前,又问道:“不知道我们哪里得罪了桐生叔,劳您大驾的来兴师问罪?” 赵桐生被易峋那高大的身影罩住,整个人缩了一圈。他看着易峋那波澜不起的脸,却想起那天在山上,刘二牛挨痛揍的情形,自己这副身子板,只怕挨不了他三圈。 俗话说,酒壮熊人胆。赵桐生是个熊人,酒醒了,这胆儿也没了。 他干咽了一下唾沫,不敢再看易峋,目光嗖的一下钉在赵三旺身上,便指着他说道:“我是来找那小子的!他竟敢给老子耍赖,昨儿说好了今儿去给我干活的,竟然没来!耕不等人,让他这样耽搁着,我家这一年的收成岂不完了!” 那些雇工们听着,落在赵三旺身上的眼神,都有些鄙夷的意思。 虽说没有白纸黑字的字据,但就因如此,乡间格外看重口头的承诺,一个唾沫一个钉儿。谁要是言而无信,那可要吃人看不起,被人戳脊梁骨。 他们只当这赵三旺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,既在易家打短工,又答应了别人家的活,想挣双份的钱。 赵三旺缩了缩脖子,不敢应声。 易峋说道:“桐生叔,你说话也要有个实。我是一早就雇了三旺,他既然答应了来我家干活,又怎会要去你家种地?你什么时候叫他去的?他答应了你什么?” 赵桐生支支吾吾,他怎么好说是昨天他软硬兼施,硬着赵三旺答应的?然而他是里正,这个脸可不能丢,情急之下指着赵三旺喝道:“你去问那小子!这小子是村里有名的滑头捣鬼,偷耍滑的,两头答应也是有的事儿!” 赵桐生是吃定了赵三旺怕他,必定要把这盆脏水接过去倒在自己头上。 谁知,赵三旺忽然扬起了头,走上前来,说道:“叔,昨儿中午,我去解手,你突然来喊我,叫我给你种地。我说了已经答应了大哥没有空闲,你也不管,硬把活给我就走了。其实,我没有答应你。”说着,他停了停,索竹筒倒豆子:“叔,这几年你用着我,天给你种地,秋天替你收割,除了一天俩窝头,再没给我个几个工钱。我早早没了爹娘,这些年多承您的照顾,没有饿死。但从今往后,我不能再给你干活了。大哥说得对,我大了得存钱置办家业了,往后我还想娶媳妇养家呢。” 赵桐生愣在了当场,他没想到这个在自己面前从来只会唯唯诺诺、俯首听命的三老鼠,竟然敢当面顶撞他。 众人算是听明白了,原来这人仗着自己是里正,就欺孤儿,让人白给他干活,还连干了几年! 赵桐生这干法,算是犯了众怒。 当下,就有人说起了风凉话:“合着,老哥是想借驴拉磨白使唤啊!人家早早没了爹娘,就这样欺负人。” “里正的官威就这么大,城里县衙的大老爷,用人还没有说不给工钱白用的。” “都是一个村子的,何必做事这么绝!” 赵桐生被人挤兑着,一张脸青一阵红一阵。他气急败坏之下,抬手就想打赵三旺,嘴里还骂道:“你这个兔崽子,也敢来和老子作对!” 赵三旺缩了脖子,却不敢躲闪。 赵桐生的手抬起了就再没放下去,他的胳臂被易峋牢牢握住了。 他挣了几挣,都没能从易峋手里把胳臂拽出来,脸顿时涨的通红。他想起来刘二牛的惨状,连说话的声音都打起了哆嗦:“峋子,你、你想干啥?!我是里正,我可是你叔,你可不能来!” 易峋将手一放,淡淡说道:“这话,该是我对桐生叔说才对。一个村子的,三旺还是你的侄儿,替你干了这些年的活,没功劳总有苦劳,什么事不能好好说,一定要动手?” 赵桐生跌了个踉跄,好容易站稳了脚跟,听了这话,又羞又气,喝道:“他是我侄儿,我当叔的用他干活咋啦?!我教训自己侄儿又咋啦?!” 易峋一字一句道:“如果他真的犯了错,你当叔的教训他当然是情理之中。但他现下是我兄弟,如果有谁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想欺负他,那得先来问问我。” 赵桐生气不可遏,但看看在场的众人,一帮青年汉子,各个一脸不善的样子,也不敢再找赵三旺的晦气。他一跺脚,回身走了。 赵三旺看着赵桐生的背影,心中五味杂陈。 之前他对赵桐生是又怕又敬,心底里其实也明白他是在欺负自己,但就是自己骗着自己,说赵桐生是自己的远房叔叔,总不会害自己。他为赵桐生说话,巴结赵家的每个人,替他们干了那么多的活,到头来落了点啥? 他擦了擦眼睛,全不后悔跟赵桐生翻脸。 易峋说自己是他的兄弟,他有兄弟了,往后他有两个哥哥,还有一个嫂子。他不再是没人管的孤儿,也没人再敢随便欺负他了。 撵走了赵桐生,易峋拍了拍赵三旺的肩膀:“歇会儿,待会儿还要下地。” 赵三旺抹了把脸,破涕为笑:“好!” 赵桐生一路回到家中,进里屋时,一脚把门踹开了。 赵太太正盘膝坐在炕上做针线,吓了一跳,张口斥道:“干啥,想把人唬死!”赵秀茹也在一边,娇嗔道:“爹这样进来,我还当家里来贼了呢。” 赵桐生正憋了一肚子火,看也不看赵秀茹,张口骂道:“滚!” 赵秀茹还从没被她爹这样骂过,跺着脚跑了出去,院子里传来她的哭声。 赵太太丢了针线,瞪着他:“赵桐生,你发啥疯?!谁又惹着你了?!谁惹着你,你找谁去,回来拿自家闺女撒火,真是个窝囊点心!” 赵桐生敢骂女儿,却不敢惹赵太太,只得耐着子,一五一十的把赵三旺的事说了,又咬牙切齿道:“易峋这王八羔子,总跟老子过不去!赵三旺这沟里的臭老鼠,也敢和老子作对!” 赵太太却皱了眉头,说道:“我之前就说,你对那孩子好些,该给的工钱就给。你可倒好,非要勒掯人家,一连白用几年,搁谁谁不生气?!如今可好,人家不给你干了,你还恼?得亏有余大了,不然人还不得骂你生儿子没眼!” 赵秀茹也趴在窗户上,喊了一声:“爹,你亏良心!” 赵桐生气急败坏,骂了一句:“滚远点儿,吃里扒外的东西!”赵秀茹便跑远了。 赵太太瞅了他一眼,斥道:“你有火别处撒去,别在家里撒野!老娘可不耐烦听你放!” 赵有余这时候已经去京里读书了,家中只有赵太太母女两个。赵桐生见没人说话,便又出了家门,直奔林家而去。 林婶儿正在家里收拾灶台,不防赵桐生忽然闯了进来。她吓了一跳,本想说些什么,但见赵桐生铁青着脸,只好都憋了回去,陪着小心上前给他倒了碗茶。 赵桐生正在火头上,端起茶碗就喝,就被烫了嘴,随手一扬,泼了林婶儿头脸,大骂道:“你想烫死老子?!” 林婶儿如今在赵桐生面前,其实就跟外宅差不多。赵桐生心情好时,跟她说笑哄着她,他心情不好,林婶儿便只有唯唯诺诺伺候的份了。 当下,林婶儿也只敢忍气声,小心翼翼的问道:“这是咋的了?” 赵桐生也不理林婶儿,原地转着圈子,好半晌才将那件事讲了,又骂道:“易家的狗崽子,竟敢害老子丢了个劳力!” 林婶儿心里虽有些不齿赵桐生的作为,嘴上还是宽了他一番,又说道:“你也消消气,我瞧着易家也得意不了多久了。” 赵桐生乜斜着眼睛,问道:“你咋知道?” 林婶儿笑道:“你忘了刘二牛的事了?我瞧着,他差不多也能下地了。” 赵桐生顿时恍然大悟,说道:“你果然说了?” 林婶儿媚一笑,说道:“我办事,你还不放心?”赵桐生倒还真有些不放心,追问道:“可别叫那刘二牛把我供出来!”林婶儿捶了他一下:“把你的心踏实放肚里,我就没直说!咋整,都是他刘二牛自己的主意。” 赵桐生这才心怀畅快起来,搂着林婶儿亲了个嘴:“你可真是我的贴心人儿!” 当天晚上,秦娇便把想了一整天的心事,告诉了易峋。 易峋看着她,双目炯炯,张口说道:“我不同意。” 这一言,落地有声。 第43章 秦娇倒也料到了易峋不会立刻答应,但她只当现下正值耕农忙,易峋怕她误了家里的事情,便说道:“也不是立刻就的,等种过去,闲下来了,再……” 她话未说完,易峋便打断了她:“不必说了,我不答应。” 桌上的灯火晃了晃,光线有些昏暗,屋中的各样家什也影影绰绰起来。 秦娇抿了抿嘴,轻轻问道:“峋哥,你是不是怕我赔钱?我想过了,起初也不做多少,每天就烧一锅,看能卖多少。如果生意够好,再多做些。” 自从赵三旺说了那句话之后,做买卖的念头就一直在秦娇的心里来回盘旋,怎么也不下去。 她心里是算计过的,下河村村口那条土路,通着京城和官道,从早到晚,过路的行人络绎不绝。甚而,三五不时还有人会来村中借宿。 从上一个落脚处走到这儿,要将近两个时辰,早上出门的人,到了这个点儿上,也差不多该饿了。宋家集子离得倒是不远,但从这条路上过来的人,不会往那儿去。从下河村,再往京里走,又要近一个时辰的路途,挨饿的人是忍不了那个饥火的。她想支个摊子卖豆腐脑,顺带卖些油饼小菜。不说多,每天烧一锅豆腐脑总是能卖掉的。一碗豆腐脑她打算收五文,十碗就是五十文,一锅豆腐脑怎么也能出个五十碗豆腐脑来,一天少说能赚二百文钱。 这念头在秦娇心里,像草一样的茂盛生长着,她一整天都在琢磨这件事,越想越觉得可做。到了晚上,易峋耕作回来,吃过了晚饭,她便将这事问了他。 但易峋连想都没想,直接当面回绝。 易峋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的看着她。桌上的灯火倒映在那深邃的眸子里,闪烁着不明思绪的光。 秦娇坐在沿上,双膝合拢,两只小手也乖巧的放在膝上。那双温润的杏眼微微下垂,细密的睫像两扇小扇子微微翕动着,在眼下投下了一片翳,因而看不清底下的情绪,致小巧的鼻子下面,那双红润的菱轻轻抿着,似乎透着些许不安。 昏黄的烛火落在她身上,白皙的肌肤泛着些细瓷一样的光泽,显得娇柔妩媚。 但这份温婉下头,藏着多少心思?易峋不得而知。 在易峋的认知里,男人顶门立户,养家糊口,照顾儿那是理所当然。只有不像话不中用的男人,才会要女人出去赚钱。秦娇的父亲秦老二,便是个典型的例子。打从小时候起,他就深刻的记得,隔壁那两口子,男人从来游手好闲,下地干活,忙里忙外的永远都是秦娇的母亲刘氏。刘氏除了忙活着地里的农活,照顾秦娇之外,三五不时的还要把家里下的蛋拿到集子上去换钱。 秦老二手里有钱时出门酗酒赌钱,没钱的时候就在村里闲晃,问子要钱要不出,就伸手打人。thongAdaY.neT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