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渊的气息从许多道光线中传来,从几缕气中传来,从四面八方传来,深渊无处不在。塔砂立刻醒悟过来,这里就是主物质位面与深渊之间的间隙,而深渊存在于通道的另一边——不是普通人概念中的通道,空间在此叠,中间只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壁垒,深渊就在对面。 奇怪的是,塔砂并不觉得厌恶或危险。 她没来得及仔细思考,一阵锐利的风扑面而来。 早一步来到这里的怒魔也早一步稳定了身体,它怒吼着冲了过来,像个失控的火车头。塔砂猛地扇动双翼,她的身体在这个分不清东南西北上下左右的空间里蓦然拔高,堪堪躲过怒魔的利爪。塔砂的头颅距离利爪只有一尺之遥,在靠近恶魔领主的时候,她不止觉到劲风。 又是深渊的气息,这气息并非来自怒魔本身。随着赛门的动作,薄如蝉翼的壁垒被撕得更开,有那么一瞬间,塔砂第一次直接接触到了深渊。 她忽地明白了,消化怒魔分身的时候,让她恶心的是怒魔的力量,而非深渊本身。尽管混而蒙昧,深渊却是“无”的。 这很奇怪,深渊孕育了这么多恶,它本身却并不恶——难道一场地震、一场海啸、一场飓风恶吗?即使摧毁无数生命,哪怕噬无数灵魂,深渊本身也没有善恶之分。深渊意志是意识,更是无意识;深渊气息本质上与自然气息没什么两样,尽管两者的法则截然不同。 就在这短暂的接触中,塔砂与深渊产生了联系。 和深渊断开联系数百年的地下城核心,与故乡重新连线,这冥冥之中的联系在接触瞬间已经完成,自然而然且难以避免。但在来得及忧虑之前,塔砂首先发现自己毫无反应:没有什么高等意志将她的自我意识一笔抹消。 塔砂没觉到危险,没觉到抵触,没想要臣服也不觉得敬畏。是因为不是深渊的原住民吗?是因为每个灵魂心中的深渊都不一样吗?总之,什么事都没有发生。 等等,还是有事发生了。 深渊的气息在短暂的接触中疯狂涌入地下城核心,恶魔们说得没错,地下城天然与深渊亲近。残缺的地下城核心获得了故土的馈赠,就在这一刻,一直没有动静的合并重组出现了反应。 【残缺的地下城-塔砂】 合并重组中,进度:25/100 属:自然-你获得了自然之心的认可,自然意志注视着你 / 龙-你获得了传奇太古龙残留的意志认可,远方的龙向你投来一瞥 / 深渊-离家的游子重回故土,深渊意志注意到了你——这伟大存在的注意力极其容易转移,在被关注的短暂时间里,取悦祂吧除了名称、进度条和属,塔砂的卡片上没有显示任何东西。但仅有的部分,已经足够说明些什么了。 一蓬血雨爆裂开来。 受伤的不是塔砂,反而是怒魔赛门。扭曲的空间撕裂了它的胳膊,仔细看去,空间并没有消失,反而像跗骨之蛆,牢牢粘在赛门身上。 “这里的空间非常脆弱,本承受不了一个大恶魔!”维克多迅速地说,“它动作越大力量越强,受到的伤害也越大!” 的确如此,塔砂狈躲闪时,进攻方的赛门也在不断受伤。只是在受伤的同时,伤口也在不断愈合。 要等待它自取灭亡吗? 塔砂迅速做出了决定。 龙翼的女人握紧了刀柄,她躲开又一下凶险的攻击,转身,挥刀,头而上。 第92章 银刀一闪而过。 刀光隐没在这片空间无数晦涩不明的光芒之中,疾如星,坠落到怒魔领主的脖子上。受过祝福的锋利刀刃在后颈微微陷没,只有将速度放慢十几倍,将刀与皮接触的部分放大暂停,才能看见刀锋在皮中隐没了几毫米。几毫米后便速度渐缓,不再下陷。 对于一只三米高的怪物而言,几毫米只是一个凹痕。 回到正常的时间速上,那就仅仅能看见银刀以鸣电掣之势劈落下来,正中怒魔领主的后颈,随即从中弹开。如果将几分钟前塔砂砍过的怒魔分身比作软骨,这一回受到深渊眷顾的怒魔真身便是坚韧老牛皮包裹着钢筋铁骨,无论如何都切不下去——至少在如此短暂的接触当中,万万无法斩断。 刀与刀的主人一触即离,以来时一样快的速度骤然转身撤离,因为庞大的怒魔已经转过身来。赛门魁梧得像一堵筋绞成的高墙,动作却快速得惊人,像只灵活的猿猴。劈出一刀的塔砂离他太近,难以躲闪,只来得及调转方向,让要害之外的位置暴出去。大如水缸的利爪扇了过来,只是那么一巴掌,便撕下了小半片龙翼。 塔砂飞了出去,身躯在半空中转个不停,利爪撕裂了左边的翅膀,漏风的翼膜一时难以保持平衡。只在一击之下,她受了不轻的伤。 “进攻什么啊!本破不了防御!”维克多急道,“快躲开,等深渊眷顾过去!深渊意志的注意力转移得很快,祂不可能永远眷顾这家伙!” 塔砂的回答是,将手中的地下城之书用力往远处掷去。 怒魔赛门发现了,在这样的暴怒之中,它似乎依然本能地关注着老对头,维克多拉仇恨的能力可真是登峰造极。地下城之书向那边一看,了口气,在空中徒劳地扇动着书页,像只企图急速奔跑的滑稽蜗牛。大恶魔咧开了嘴,毫无停顿地向那边扑过去。 塔砂一动不动,胡拍打着翅膀,似乎依旧掌握不了平衡,以至于无法从怒魔的必经之路上躲开。 赛门奔牛般冲撞过来,它与塔砂之间的距离转瞬而逝。十米,五米,两米……到近处,龙翼之躯才勉强闪开了一点点,让出怒魔冲撞所需的空间,浮在它的左上方。在维克多的咒骂声中,赛门眼全是即将到手的书页,它即将于塔砂错身而过。 两米,一米,半米。 塔砂猝然下沉。 她在方才的挣扎之中早已重新掌握了平衡,一切调整只为此刻。银刀转向,刀尖向下,势若兔,眨眼间刺向怒魔的头颅。 这一回,长刀近乎没柄而入。 赛门发出一声殷天震地的痛吼,它的眼珠终究没变成坚硬的固体,受过撒罗神器祝福的金属势如破竹,完全刺穿。符文之力撕扯开晶状体,漆黑的眼球爆裂开来,像个被戳破的葡萄。黑血劈头盖脸地溅到塔砂身上,浸透她的头发,渗入她的眼角。透过这层污血,塔砂与怒魔对视。 狂暴的愤怒扑面而来。 下一刻塔砂飞了出去,不是自己撤走的,完全是被击飞出去。受伤的怒魔疯狂地挥舞着双手,准头不足但力道十足。坚硬的指节只是从她身上擦过,一股怪力便将碰到的皮骨骼全部撕烂。用来格挡的左手在铁拳之下寸寸折断,如螳臂当车。塔砂借力飞出,在千钧一发之际出了致命的范围,纵然如此,她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。 塔砂的左肩一片藉,左臂齐砸断。 一个照面之下,一只胳膊换一只眼睛。 链接之中传来维克多的声音,他在叫喊着什么,然而塔砂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。她知道有人在说话,她觉到左侧肩头传来的剧痛,但这全都没有意义。 唯一有意义的是—— 愤怒。 黑的眼睛彼此对视,两者的距离无比接近,以鲜血为媒介,塔砂短暂地侵袭了怒魔的灵魂。是的,即使发狂的怒魔毫无防御,恶魔领主的灵魂也绝非塔砂所能撼动之物。但塔砂没打算攻击,恰恰相反,她让自己敞开的灵魂,撞上了对方。 维克多对她做过一样的事情,他曾不动声地哄、伪装、欺瞒,最终让塔砂与他短暂地同调。染他人的灵魂需要极高的技巧,但让自己的灵魂被另一个污染源所染,只需要撤掉防御就行了。 破坏比建设容易,坠落比攀爬简单,塔砂回顾当初被同调的受,在短暂的对视与灵魂碰撞之中,她主动寻求了污染。 不难,她可曾经师从于一位灵魂纵大师啊。 同调达成的刹那,巨量的愤怒将塔砂淹没。 暴怒若真能燃起火焰,此刻的怒气就能将一片大海蒸干。曾经遇到过的那个魔法怪物的愤怒,与怒魔比起来简直不值得一提。这业火一旦燃起便不再需要任何借口,在它熄灭之前,一切都是怒火之源,一切都在摧毁之前。 严格地说,塔砂不觉得自己被蒙蔽了心神。 维克多在附近,地下城核心在附近,他们可能被战斗波及粉碎,这相当危险,十分重要,理智依然可以理解这一点,只是这些念头全都变得无关紧要,如同飞过的小虫。剧痛没有减弱一分,然而痛苦无法分散塔砂的注意力,它和狂怒比起来微不足道。塔砂甚至走了神,心说维克多被撕掉的时候是不是就这么痛呢——地下城之书与维克多的灵魂紧密相连,他有触觉也有痛觉,就和塔砂使用龙翼之躯时一样。 很快,所有杂七杂八的念头被愤怒挤到脑壳外面。在织的怒火与仇恨之外,塔砂甚至觉到喜悦。 真好啊,用真身降临的怒魔。 现在,我可以完全、彻底地杀掉你了。 塔砂在此刻理解了怒魔的笑意,她理解这笼罩心神的狂暴,理解这被怒气主宰也主宰怒气的欣。染血的双眼眯起,嘴角勾起一个锋利的弧度,在她是黑红鲜血的面孔上,绽放了一个与敌人无比相似的笑容。 独眼独角的赛门再度闷头冲向塔砂,塔砂的攻击终于将它的仇恨完全引到了龙翼之躯上,怒魔打定主意要先将她撕成碎片,地下城之书与地下城核心都被置之脑后。 塔砂不退反进,毫不犹豫地扑击,过去战斗中巧的计算全都不见踪影,只剩下你死我活的戾气。怒气隔绝了一切算计,向彼此攻击的敌对双方,在此刻,心中所思所想竟然如此如出一辙。 杀——! 手中的银刀发出吱吱的声音,被塔砂捏着的部分被符文点亮,烧灼着握刀的手。深渊的气息不断浸润着地下城核心,终于让龙翼之躯过了某个临界点,成为了会被撒罗之力憎恶的深渊造物。 银刀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。 在深渊之力夹击之下,撒罗的符文被起了全部的力量,受祝福的神圣的金属爆发出极其刺眼的亮光,那是星在天幕中燃烧的模样。天界的力量让怒魔咆哮,落到它头上的深渊之力翻腾起来,如同受到了挑衅。它的双爪改变了方向,全向刀刃抓去,看上去不管不顾想捏碎这带着对头气息的可恶武器。 深渊与天界之力彼此发,银光斩开黑雾也为之没,在相互撞击的时候,冲击波甚至让通道震动。 塔砂的右手散发出焦臭,那里的皮扭曲起来,仿佛赤手空拳握住烧红的炭火。但没关系,它对怒魔的伤害终究更大。像滚烫的烙铁切入冰层,方才坚不可摧的怒魔之躯被割裂开来,赛门用来格挡的手掌被生生斩去一半,只剩一点儿皮依旧相连。与此同时,长刀应声而碎。 所有符文在方才爆发了最后的力量,既是强弩之末也是最强的一波。银刀粉碎,光滑黯淡,而塔砂弃刀,伸手,纵身扑进怒魔空门大开的怀中。 她的右手在短短一息内变形,修长白的手指化作森森利刃。骨骼噼啪作响,利爪转瞬成型,那闪着寒光的兽爪似非,能切金断玉。 【月】 不,这不是【月】、【月-野呼唤】、【呼唤月】中的任何一种。地下城卡片上依旧空无一物,它没有名字,什么都不是,塔砂在使出这一招时什么都没想,如同被怒的野兽反挥出一爪。 这才是它的本来面目。 塔砂从神后裔身上得到了这种力量,她在识海中将这种无法理解、无法掌握的能力分门别类,归纳成自己可以运用的“技能”。这种归纳是近路、是窍门,初期能让塔砂快速入门,却在后期化作阻止她更进一步的瓶颈,成为她的限制与束缚。这才是残破地下城核心需要合并重组的原因,一台破机器里加载了太多辅助软件,又怎么可能跑得起来呢。 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技能,在为之命名之前,力量,就只是力量本身。 削铁如泥的利爪进了怒魔的侧颈,一路向下撕扯。塔砂的大半个胳膊都入其中,义无反顾,只搜寻着怒魔体内那颗跳动的心脏。这也等同于将自己卡在了怒魔领主身上,一时半会儿本无法身。赛门没了利爪,但还有断掌,那两截鲜血淋漓的东西一样坚如钢铁。蒲扇大的掌已经抬了起来,只要一合拢,便能将挂在肩头的虫子捏成饼。 何等凶险,何等无谋,塔砂这一击仿佛对死神投怀送抱,拼一个你死我活。什么样的疯子才会做这种事?什么样的存在才会赞赏这种举动? 那必定是混中的混,疯狂中的疯狂。 塔砂觉到了深渊。 祂来自四面八方,又不仅仅无处不在。这股力量从不知哪个角落哪个位面哪个空间中出现,跳跃,毫无预兆地灌入了塔砂的灵魂。 这才是塔砂冒险寻求的东西。 一路躲闪,等待怒魔身上的深渊眷顾过去——可行吗?仔细想想,其实本不可行。要抵抗住受眷顾大恶魔需要多强的实力和运气,其中有无数变数,等于将命被动地给了敌人与命运。怯战者死于战事,背对敌人的逃兵更容易丧命,要想求得一线生机,唯有头而上。 从怒魔赛门得到深渊眷顾开始,从接触深渊开始,塔砂就飞速分析推敲过深渊的模式。再怎么混的存在都能总结出些许规律,热混与杀戮不就是其中一种吗?深渊的眷顾,是可以谋求的。 但带着算计的心,绝对无法得到深渊眷顾。 听上去自相矛盾?并非如此,塔砂已经用行动亲身验证了这事的可行。战前千般算计,战时便心无旁骛,最后的行动是无数推敲设计的结果,但在真正开始动手、出击、挥刀的那一刻开始,塔砂已经扔开了所有犹豫,无论生死还是胜负,都已置之度外。 与怒魔同调,利用愤怒驱逐杂念,借此接近深渊眷顾者,进一步博取深渊意志的关注;选择杀戮,肢体可以放弃,命可以放弃,一切全都无关紧要,将此身此魂献予混深渊——塔砂并非这样的人,然而她在此刻骗过了自己。她不记得地下城核心才是本体,龙翼之躯即使毁灭也不会要了她的命;她不记得方才的全部算计,只有近乎本能的杀意。这一刻全心全意的疯狂,得到了深渊意志的青睐。 “深渊意志注视着你,深渊气息等级上升。” “深渊意志碰触了你,深渊气息等级上升。” “深渊意志赞赏你的存在,你得到了深渊的眷顾。” 这本不是可以用文字轻描淡写讲述的东西,深渊意志的冲击远远胜过自然意志,与前者相比,自然意志简直温柔如羔羊。和怒魔同调的塔砂已经够疯,对上深渊意志却是小巫见大巫。 那是—— 魔种诞生在紫黑的土壤中,它们在双眼睁开前已经学会了自相残杀。带着尖刺的脑袋相互碰撞,利齿撕裂失败者的身体,血内脏在坠落前被吃得一干二净。污浊的血浸透这片覆盖了生与死的泥土,虫豸狂,舔舐着尸骸与胎衣。 各式各样、数不胜数的深渊魔物相互厮杀,数不尽的杂音在每个角落响起,魔物们的彼此攻击毫无条理,有时求生会让位给疯狂的本能。从天空到地底,无论冰窟还是熔岩当中,每个角落都是战场,可以没有理由,可以没有胜负。深渊的大地可能骤然翻身,翻搅出不知几千年前被埋藏在下面的骸骨;深渊的天空没有晴雨,三个太的出现与缺席从来没有预兆,闪电与霹雳总是天边的常客。这里血河倒悬,这里星辰坠地。 每时每刻都有诞生与进化,每时每刻都有泯灭与死亡,生生死死在此处运行得如此快速,循环往复,这堆七八糟的碎片最终构成了深渊本质。深渊意志是发疯的乐队在演奏死亡重金属,是末前醉酒人群的盛大狂,是发的火山抹平一切又容许万物飞速在沃土上成长。如果自然意志的核心是“生存”,深渊意志的核心便是“无序”。 它无比恐怖,也无比瑰丽。 这发疯的力量,灌入了龙翼之躯。 巨大的断掌已经拍到了塔砂背上,将龙翼连同一大块皮一起撕掉,从后面看,或许能看到出的脊椎。但龙翼之躯还活着,几十秒前这一巴掌足以将她拍成泥,如今却不过如此。塔砂的后背以惊人的速度愈合,一层薄薄的血外衣眨眼间覆盖了白森森的脊梁,新生的翅膀破壳而出,龙翼之上骨刺纵横。 新生的翅膀骤然拍打着空气,它们在空气中飞快地硬化,刚刚诞生不久便拍了怒魔一个踉跄。塔砂躲开了几乎必中的下一击,利爪拽出半颗心脏,一把捏碎。在她眼中,怒魔赛门的速度不再快得难以捕捉,它的力量也不再强大到难以抵抗。 地下城整合充足的进度条正缓慢地向前走,百分之二十五变成二十六,二十七,二十八……在深渊的眷顾之中,塔砂有了本质上的提升。ThOngaDaY.NEt |